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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游戏贾宝玉真暖男? 邹世奇

  读《红楼梦》,有不喜欢宝钗的,有受不了黛玉的,有憎恶凤姐儿的,但很少有讨厌宝玉的。暖男嘛,人畜无害,温情脉脉,谁会讨厌呢。可是真真切切的,少年时代,我对宝玉的所谓深情是很不以为然的——不,问题完全不在于他的博爱,而是:看上去他对这个世界、对女孩子似乎很用心、很有情,可是那对女孩子们有什么意义呢?

  宝玉对晴雯的好,是纵容并欣赏她任性地撕扇,把她惯得像一头小兽般肆无忌惮,而真到了小兽被拔掉爪牙、赶出伊甸园时,他一句求情的话也没有帮她说。后来他去看她,也完全没有在能力范围内做一点改善她腌臜处境的事。她死了,他对她的好便体现为写一篇情文并茂的祭文,留待和黛玉一起品评。他对金钏也是如此,甚至金钏的犯错还和他直接相关呢,他还不是第一时间脚底抹油、躲得远远的,任她被赶出去,然后羞愤投井,这中间他既没有在王夫人面前承担起他自己在这件事中的责任、分担金钏的罪过,也没有派人哪怕递一句宽慰的话给金钏,说得残酷一点,这简直像崔健歌词里的鸡贼老男人:我只想看到你长得美,但不想知道你在受罪。我在想,即便是把这些女孩当宠物来爱,宠物要死了,人也还是会先想办法施救,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它们咽气后再来写什么《爱猫》之类的酸文、表演痴情。即使是对黛玉,宝玉也只会一天五遍地来潇湘馆看她,问她:好妹妹,如今的夜越发长了,你一夜咳嗽几遍?醒几次?就连薛宝钗还给黛玉送燕窝呢,相比之下宝玉的做法,和当下只知道劝女朋友多喝热水的男生又有什么区别?

  一个男人,无事对你甜言蜜语、小恩小惠(比如给晴雯留她爱吃的豆腐皮包子),真正有事需要他时就不见踪影,至于一些突出案例比如晴雯、金钏、芳官等,如果不是宝玉平素做中央空调状、温情广布,给了这些女孩子们虚幻的希望,也许她们的结局还不至于那么惨呢。在这些姑娘们固然是没有认清形势,但在宝玉是不是也有误导之责?袭人倒是把形势看得很清,然而不影响宝玉该踹她时一点没脚软。对于一个清醒的女孩来说,宝玉这样的深情,给你你要吗?你敢要吗?所谓一见杨过误终身,被杨过误,误的不过是爱情;而被宝玉误,经常是要送命的。一度觉得,即使不需要上升到将宝玉定义为渣男的程度,但至少,他是绝对担不起各路读者对他那些关于深情的赞誉的。

  似乎是过了三十岁,我慢慢地沉静下来:从自己那点人生体验出发来定义小说中的人物是没有意义的,合适的做法是把人物放回他自己的时代和环境,在此基础上理解他的行为。以下是我的理解。

  宝玉是一个贵族。真正的贵族是什么?很多时候就是不知匮乏为何物,极端的就是晋惠帝的何不食肉糜?就是路易十六王后的没有面包,就让他们吃蛋糕。假如宝玉能想到被驱逐出大观园的晴雯需要好茶叶、需要人精心照料,你猜他会吝啬吗?如同不知匮乏是什么一样,他更加不知吝啬两个字怎么写。问题是,他决计想不到晴雯居然会需要这些。在他心目中,情感的需要才是第一位的,心才是最珍贵的。虽然偶尔,他也会怜惜贫穷的刘姥姥,他会对妙玉说不如就(把成窑盅子)给了那贫婆子吧,她卖了也可以度日。但那是一种知识性、概念化的同情,绝大多数时候,对于普通人的痛苦和危机,他其实是相当隔膜的,是难以想象的,因此也是难以在行动层面共情的。

  他是一个孩子。这里的孩子,更多的是就心理年龄而言。我们看看他同身边女性的相处方式吧。他见母亲王夫人,是扭股糖一般猴在她身上;见贾母,也是一样;袭人对他,是大夏天还要给他穿肚兜,那无微不至的照顾,那循循善诱的劝诫,怎么看怎么像小母亲对儿子。他对王夫人和贾母表达孝心的方式是,园子里的桂花开了,他折了两瓶分别送给她们,她俩就高兴得不得了,频频在人前炫耀。这多像是,母亲节了,孩子用母亲给的零花钱买了一束花送给她,她就惊喜且满足。她们对宝玉的定位,以及宝玉对自己的定位都是,他还是个宝宝,而宝宝是不用对别人负责的。黛玉说:我虽不管事,心里每常闲了,替你们一算计,出的多进的少,如今若不省俭,必致后手不接。结果宝玉回答:凭他怎么后手不接爱游戏,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。连黛玉都觉得他不可理喻,转身找宝钗说话去了。在宝玉心目中,家里的财务跟他无关,那是大人们的事,他的使命是做个富贵闲人,大人们会保证这一点的。而承担起真正意义上的责任,为他人的生命负责,这个远不在他的思想范围内。从这个角度讲,你说这个阶段的贾宝玉是个巨婴也是没有错的。

  他是个老庄哲学家。老子主张道法自然无为,庄子在《逍遥游》里大讲无用。而贾宝玉,他对贾环、贾兰等弟弟、侄儿,都不会有一般的叔叔、兄长那样的权威感,甚至于佣人面前也没有架子,不需要人家来奉承他、对他毕恭毕敬。在他看来,他对这些人没有权力;那么事情的另一面就是,他对他们也没有义务。善恶生死,父子不能有所勖助,宝玉认为人世的生老病死如同日升月落、花开花谢,各人有各人的缘法,别人没有干涉的权利,也没有干涉的能力。所谓悲凉之雾,遍被华林,呼吸而领会者,唯宝玉一人而已,那只是一种哲人、诗人式的一叶知秋,是一种眼睁睁看着美好事物一点点毁灭的伤心和无奈,他远没有挽狂澜之既倒、扶大厦之将倾的想法。客观地说,任谁也没有这个能力。

  他是一个诗人。宝黛的生活范式,是一种诗的、艺术的范式,是一种美到极致的境界。而诗和艺术,本身就意味着脆弱,意味着无用。黛玉葬花,有用吗?无用,可是美。而宝玉,他对女孩子表达心意的方式,是为她们做胭脂,这也是艺术。用来衡量他行为的维度应该是美,而不是有用。宝玉和黛玉是灵魂伴侣,可是他俩只是单纯地相爱、凄美地错过,这中间从未对婚姻做过现实的铺垫和争取,会那么做的人,是薛宝钗。宝钗是一个很现实、很功利的人,所以她就绝对不会去葬花。这就是艺术家和现实主义者的区别。对于前者,抱怨他们无用是不公平的,就像你不能抱怨梵高的《星空》不能吃不能喝一样。不满宝玉没有为他喜欢的女孩子们做什么的人,如果想到他也并没有为他自己做什么,是不是可以平衡一点。

  因为以上这些原因,宝玉对这个世界、对女孩子们的爱是真的,因为他是有情人,是爱美的艺术家;对她们个体的危机、死亡,表现得惊人的冷血、置身事外也是真的,因为他是出世者,无论客观能力或主观愿望上,拯救她们都不在他的范畴之内。宝玉的深情与无情,前者不能掩盖后者,后者不能否定前者。

  其实,这样一个宝玉,在贾府家亡人散之后,他应该是有所反省的。最明显的如两阕《西江月》:

  无故寻愁觅恨,有时似傻如狂。纵然生得好皮囊,腹内原来草莽。潦倒不通世务,愚顽怕读文章。行为偏僻性乖张,那管世人诽谤。

  富贵不知乐业,贫穷难耐凄凉。可怜辜负好韶光,于国于家无望。天下无能第一,古今不肖无双。寄言纨袴与膏粱,莫效此儿形状。

  当曹雪芹在北京西山下写下这样的句子,在他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时候,我相信他绝对不只是在说反话、明贬实褒,而是有自己的身世之感、有对家族衰亡的自责和愧悔在的。宝玉的情深,于这个世界,于他所热爱的美丽女性们,在现实层面终究是无用的。

  贾宝玉这个人,他身上最闪亮的东西在于其人文主义、女性主义思想。这思想如同天地间一道闪电,击穿茫茫的夜空,照彻他生前、身后的时代。基本上天才都是有缺陷的。也许我们要做的,就是在天才自身的环境中理解他们的局限,把思想家当思想家,把艺术家当艺术家,而不是以适用于普通人的标准来衡量他们。毕竟,现实中与天才一起生活,本就是件十分痛苦的事。天才的价值,不是用来过日子的。

  这样一个非现实的宝玉,对于他在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之后的生活,我倒也不太担心。物质上他也许会困顿,但精神上他自会生发出一套超越苦难的哲学。当真实而粗粝的生活完整了他与生俱来的巨大悲悯,一个伟大的哲人、作家,便诞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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